原标题:“白毛煎饼王”:90后的佛系,比不上这个40后的随意
陈秋生说他后半辈子就交代给了这个小小的煎饼摊。他喜欢这样的生活,有事干,有钱赚,被人需要。“啥叫小康,这就是小康!”

陈秋生和煎饼打了三十年交道,如今已满头白发,食客们称他为“白毛煎饼王”。图片来自“二更·更北京”
文|实习生王双兴新京报记者张维
编辑|胡杰校对|陆爱英
本文约3036字,阅读全文约需6分钟
冬至过后,天寒地冻,友谊医院北门外的煎饼摊上冒着腾腾热气。
炸薄脆,摊面饼,刷酱料,撒上芝麻花生、香菜小葱,打包您拿好。一整套动作,不用两分钟,一套煎饼就好了。摊主陈秋生七十有余,能侃,爱笑,“高八度”的嗓子亮出来,像薄脆下油锅,噼里啪啦,热闹极了。
八点一过,人多起来,开始排号儿。一会儿就排到了20多号。
陈秋生穿着棉衣棉裤,顶着白发黑帽的脑袋一仰,声音响亮:“起风了去墙根儿躲躲,号儿到了过来拿!”
从1987年算起,“白毛煎饼王”陈秋生已经和煎饼打了三十年交道。摊呀摊呀,头发白了,眼袋起了,皱纹松了,年轻小伙变成了白发先生,无名营生也成了京城人人皆知的“白毛煎饼”。
三十年过去,配料在变,顾客在变,北京城也在变。陈秋生乐了,“这是时间的馈赠”。
视频:白毛煎饼。视频来自“二更·更北京”
排号
清晨六点,四九城的胡同还没醒。流浪狗打哈欠,杂货铺耷拉着卷帘门,环卫工人在路灯下走,影子长长短短长长。
陈秋生和老伴戴上帽子、系上围裙,把两辆小三轮拖到友谊医院北门旁的十字路口。架起锅,倒上油,煤气罐坐在热水盆上,等火苗蹿、油锅沸,“白毛煎饼”开始营业。
陈秋生炸着薄脆,嘴也不闲着——
“我们小外孙和你儿子一般大,我说给他娶个媳妇,他不知道什么意思,要打我。”
“看到啦?学习不好,将来就得摊煎饼!”
……
一年轻父亲带小孩来买,开口就要俩。陈秋生赶忙停下话头,“俩大人一小孩儿?别买俩了,一个大的就够。可以一半要辣一半不要辣。”
“得嘞,听您的。”

早上六点,陈秋生出门卖煎饼。王双兴摄
等煎饼出锅的工夫,年轻父亲掰着手指头跟旁人数,“我也吃别人家的煎饼,味道真的不一样,排叉儿没他脆,花生米没他香,酱没他好吃,面没他有咬劲儿……”
有新客怯生生上前问,不要鸡蛋换薄脆行吗?
陈秋生哈哈一笑:“薄脆换鸡蛋,土地换和平,不要花生减一块。”年轻人有点懵,买煎饼关土地什么事儿。掏出手机一查才知道,“土地换和平”是1993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谈判确定的基本原则。
时钟转到八点。陈秋生“高八度”的声音又起,“买煎饼领号儿不排队啊,起风了去墙根儿躲躲,号儿到了过来拿……”
早高峰时段,人多路堵,闹贼,易生龃龉,得排号。穿在铁丝上的纸板号码牌,用了十多年,比簋街小龙虾的排号史还要长。
陈秋生有自己的“规矩”:冬天六点营业,夏天提前半小时,大年三十和初一放假,其余全年无休。生意再好,每天只卖一百个薄脆,售罄立马打道回府。
“我的手就是尺子,一个手掌的深度就是一百个皮儿。”陈秋生把手放进装面皮的桶里比划。
夹薄脆的竹筷子原本半米长,长期泡在油锅里,变黑,变短,悄无声息。陈秋生时不时对着“老搭档”感叹,“筷子不知不觉就使短了,人不知不觉就七十了”。

早上八点,来买煎饼的人排起了队。王双兴摄
旧事
陈秋生生在齐鲁地,长在皇城根——爷爷到唐山挖煤,带去了父亲;父亲到北京拉马车,带来了他。
“北漂”的一家子,住在“资本家的厢房”。那会儿的老天桥,还没有水泥森林,没有马路也没有共享单车,平地宽敞,是小孩子的天堂。说书的、唱戏的、摔跤的、变戏法的,大伙儿围着看,扔个一分两分,给捧个场。老戏园子都还在。德盛轩、万盛轩、小桃园……三毛钱一张票。奶奶爱听评剧,陈秋生嫌烦,他爱看翻跟头。
陈秋生陷入回忆,好像穿过他的目光就能看到六七十年前的北京。
那时候的北京城,没有三环五环,翻过城墙就是菜地,土路能被马车跑得冒烟。四霸天是地头蛇不能惹,四面钟旁因为有棵歪脖树,成了“上吊专用”地方,陈秋生不害怕,专爱去那里的小店吃馄饨。
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骨头,骨头肉剔下来包馄饨。“一毛钱一大碗,带一个大馒头,特香!吃完馄饨要一碗汤,然后一跑,特好!”隔了几十年,好像还能咂摸出味道。后来突然有一天不卖了,连去一个礼拜也没来,陈秋生一问才知道,公私合营,卖馄饨的进饭馆当工人了。
陈秋生也当过工人。他性子野,没干几年,扔了铁饭碗,蹬三轮、开出租。赶上改革开放,人潮涌进北京,旅店稀少,陈秋生骑着平板车在火车站拉人去澡堂,包送包住包洗澡,一人两块八——八毛给澡堂,净赚两块,一天能赚出原来一个月的工资。
那是人人下海的年代。东北的套头衫卖得紧俏,陈秋生去进货,在前门大街摆地摊;张家口牛灾,他去贩牛,低价买入高价卖出;再后来,看邻居的煎饼生意不错,这才打定主意,不走南闯北了,做个煎饼侠。
没想到,一做就是三十年。

陈秋生跟顾客谈笑风生。图片来自“二更·更北京”
煎饼
白毛煎饼三十年,始终没离开友谊医院。一是离家近,二是客流量大。
1987年,陈秋生刚开始卖煎饼那会儿,一个六毛钱。那时候,西红柿一分钱一斤,电影票五毛钱一张。陈秋生二婚,一千块钱搞定三大件外加办酒席。六毛钱算挺贵了。“但守着医院,有人来看病,就有人买饭吃!”
不过,那一年生意并不好。“不会摊,六毛改四毛都没人要。”
后来开始改良技术,一边做一边吃。薄脆发艮——多炸一会儿;发苦——少炸一会儿;面发黏——多摊一会儿;发硬——少摊一会儿。精髓就是,控制火候、调整口味。
“一开始调料就是甜面酱和辣椒,竹丕子抹酱加小葱。后来用刷子,加香菜,酱豆腐,突然来一灵感,搁花生!大家接受了!”陈秋生说。老客新客越来越多,白毛煎饼后来还登上北京街头美食榜。
时间一天一天往前走,顾客能接受多少钱,就卖多少钱。陈秋生高中没毕业,不懂经济规律,也不关注电视机、收音机里的“行话”。他只记得的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煎饼从六毛涨到两块;千禧前后六年,都是两块;2003年至今,两块涨到十六。
前些日子,有媒体来拍了陈秋生。片子里,身量一米八的陈秋生迈着四方步,一边谈笑,一边摊煎饼,“人生嘛,百态,需求不一样,境界不一样,我觉得我就适合摊煎饼。”老先生腰板笔直,仰着身子笑,冬日阳光下,牙和头发一样白。
一时间,陈秋生和他的白毛煎饼成了“网红”——以前是友谊医院附近的人来买,后来,回龙观的、通州的、五湖四海来北京旅游的,都来。有人开三个小时车就为一口煎饼,有人一口气能买上十个八个,来晚了排半个小时队都买不到。
陈秋生心想,互联网红利,不用白不用。一口气把煎饼价格从15块涨到20块。“我的煎饼个儿大,一个顶别人的俩儿。”
一涨价,人群呼啦啦散了。“人多嫌排队,人少又嫌贵,咋办呢。”陈秋生犯了愁。涨价二十天后,算了算了,降回来吧,就算调控客流了——16元!多少总还是要涨点嘛。

陈秋生说,人生百态不一样,他就适合摊煎饼。图片来自“二更·更北京”
人间
陈秋生说他后半辈子就交代给了这个小小的煎饼摊。他喜欢这样的生活,有事干,有钱赚,被人需要。“啥叫小康,这就是小康!”
他觉得,年轻时四处闯荡不错,现在安分守己也挺好。人间闯荡七十年,有什么非得放在心上不可呢。
四岁看过枪毙反革命,小学看过坟场挖尸体,文革看过牛鬼蛇神,唐山大地震看过瓦砾遍地,改革开放看过资本汹涌……于是,再没什么大不了。
前妻家在北郊,不愿和他来天桥,那就离婚呗;牌照办不下来,城管来了要罚款,那就交钱呗;如今儿孙长大,衣食无忧,那就继续摊煎饼,消磨时间呗。
陈秋生最喜欢《三国演义》,只要听到主题曲前奏,他就忍不住跟着唱: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
十点多钟,日头暖。过了早高峰,偷得半日闲。陈秋生搬着小马扎,坐到马路边的花坛上,佝偻着背,两手往腿上一扣,坐成一尊佛爷。既当招牌,又晒太阳,还能打量路人,全当消遣——
“去绿长街?那叫‘禄长街’,福禄寿,三条街,吉利!”
“哟,老街坊,出来遛弯儿了。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?”
……
瞧啊瞧,大家各有各的忙。陈秋生不忙。他眯着眼睛,仰起脸,太阳洒了一帽檐儿。嘴里毕毕剥剥半天,突然又陷入沉默。他想起来一件事。
今年清明,一个中年男人到他这儿买了两个煎饼,说要带去上坟。男人说:“我妈生前就爱吃你做的煎饼。”
迎来送往几十年,顾客太多。陈秋生想啊想,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个老太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