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：在电影院的杂物间重庆62岁保洁工蒋婆婆蹲着学小学课本
蒋成惠又一次梦到外孙去考北京大学。
这一年多，她总是在梦里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题，分数的、方程的、几何的，外孙坐在考场上，下笔如飞，她在一旁看着，这题明明算对了，写答案的时候又填错了……
她一急去拉外孙，门外一声炸雷，梦醒了。门外的3号厅正放映着《复仇者联盟3》，强大的音效穿越到杂物间，惊醒了她的考试。
砰砰咚咚的打斗声充斥着这个4平方米的杂物间，一股安静的力量在滋长，水池里嘀嘀答答的滴水声，提醒她有比眼皮更沉重的东西。赶走死磕的蚊子，蒋成惠又拿起笔，手边是一本小学五年级上册习题集。
62岁的蒋成惠近半年掉了十几斤肉，丁起的锁骨撑不起皴皱的皮肤，她显得有些干瘪。
最后一天
重庆大学城市科技学院的老师汪峰被蒋成惠惊到了。
5月26日晚上他到永川保利万和影城看电影，透过窄窄的门缝，他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清洁工奶奶蜷缩坐在影厅旁的杂物间里，旁边是清洗盆和垃圾桶，似乎在看一本书。“她瘦弱的身姿和专注的神态，那一瞬间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。”电影散场之后，汪峰专门留意了一下，发现奶奶依然在看书。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推门进去，“正好她合上书准备去做清洁，我才看到原来是小学五年级的数学书，旁边还放着一个草稿本，她是要给外孙辅导数学。”汪峰当晚发了一条朋友圈，“伟大的爱，坚强的毅力，被感动了！”
但他不知道的是，蒋成惠要离开影院了，因为每个月要上十几天夜班，无法辅导外孙的学习。6月7日，是她在影院的最后一天。
6月7日是全国高考日，也是蒋婆婆在电影院工作的最后一天。
早上9：00，蒋成惠准时来到永川保利万和影城，上午她的工作主要是清洁大厅。2个多小时，她不停地擦，机械重复，20张桌子，49张椅子和沙发，几百平方米的大厅，原木的桌椅擦得发白，地上纤毫不染，汗水滴在地上，擦掉，再滴在地上，又擦掉。最后一天了，她只想善始善终。
最后一天了，她把每一扇安全门都擦得一尘不染。
12：20，吃过午饭后，她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5年级上册的习题集，搬出一张塑料凳子当桌子，坐在一块砖头上，以一种近乎于蹲的姿势，像往常一样开始演算数学题。
在这个2.3米×1.8米的杂物间里，有三个盥洗盆、一个拖把池、一个大垃圾桶，留给她的空间已很逼仄。她要赶紧备好课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。
电影放映间隙，蒋婆婆在工具间里开始解方程，为了下班后教外孙。
永川保利万和影城有7个厅，蒋成惠和同事胡兰两个人要在每场电影结束后清扫影厅。电影一完，像暗号一样，胡兰或检票员在外面敲一下门，蒋成惠放下算了一半的题，起身抓起扫帚奔往影厅。小厅5分钟，大厅10分钟，这是定死了的清扫时间，蒋成惠和胡兰精确计算着每一次清扫，不能耽误观众入场。“我们经常在座位上捡到手机、钱包，根本来不及看里面有什么，直接就交给前台。”胡兰说。不忙的时候，胡兰也会让蒋成惠多做会题，自己一个人去清扫。检票口离杂物间只有几米远，检票员唐翠说，“第一次见到她在里面做题时，我觉得她责任感好强，我们完全静不下来。”
一场电影放完，蒋婆婆要尽快把观众席打扫干净，以便迎接新的观众进场。
蒋成惠手里那本《全易通》习题集快做完了，每一道题她都做了答案，人上了年纪后脑子转得慢，每题后面的“归纳总结”，她要细嚼五遍以上，然后在下面用圆圈或波浪线标注重点。“五年级上册做起来已经有些吃力了，下册要学方程式，简单的我还可以，设两个未知数的就不行了。”她自豪的是，从一年级到四年级，都是她给外孙辅导，外孙从来没到外面补过课。本学期外孙的成绩处在班里中游水平，因为上班耽误了补习，她有些自责。
有些数学题还是比较难啃的，但蒋婆婆不搞懂誓不罢休，不停演算。
要外孙记牢的公式，蒋婆婆会在书上打上符号。
下午3：07，听说蒋婆婆要走了，店长梁实特意送了蒋婆婆两本漂亮的笔记本，感谢她任劳任怨为影城工作，他对上游新闻·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说，“其实我们很支持她这种勤奋的学习精神，欢迎她随时回来上班。我经常给影城的年轻员工说，蒋婆婆这么大年纪上班时还要抽空学习，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？”
很多人都习惯于心安理得地过当下的生活，为自己的现状寻找解释，然后“各安天命”。蒋成惠一度也是，直到人生分叉。
强大的外婆
蒋成惠的人生被分成了两个阶段：女儿的妈妈和外孙的外婆。
前半截人生波澜不惊，在1975年那个时候，作为农村不多的女性高中毕业生，蒋成惠在大队当过会计、当过团支书、还当过几天代课老师，赚9毛一天的工资。“七几年的教育水平你知道的噻，我们半天务农半天学习，我高中毕业，实际只有初中水平。但我数学学得还不错。”在嫁给当时当志愿兵的老公胡宗荣之后，蒋成惠就在家专心打理家务带孩子，直到把两个女儿漂漂亮亮地送出嫁。她一度认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了，可以安心当享福老太婆。
小女儿胡双说，妈妈身上有股执着的犟劲，不服输。突然有一天，大女婿去了很远的地方，大女儿胡渝一个人拖着三岁的儿子，蒋成惠惊觉外婆的身份变成一种责任。胡渝觉得，一直在家里扮演慈母角色的妈妈从那之后变得刚强起来，帮自己一起扛起这个家，甚至结婚后就没上过班的妈妈还出去打工了。
胡渝在永川渝西广场地下一层开了一间小小的时尚女装店，在电商大潮冲击下，她只能延长营业时间，让清淡的生意能够熬下去，但这样一来，打烊回到家已经晚上9点过。蒋成惠就顺便把外孙张子路的教育一起接管，她对外孙拍着胸脯，“只要有外婆在，数学就没有问题，分数、方程都没问题！”事实上当然有问题，问题还很大，“像求三角形的角度，我读书的时候就没搞懂，现在更搞不懂了。”
做服装生意的两个女儿每天都会多次打电话叮嘱母亲，要注意休息，不要太累了。
但她必须给外孙树立信心，外婆很强大，不强大创造条件也要强大。于是从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开始，她把外孙所有做过的题都学习了一遍，由此还学会了拼音。学习费脑，蒋成惠这几年加速老去，一茬茬白发渐次冒出，四五道皱纹爬上额头，时时看着书，就趴在凳子上睡着了。如今她已经学到5年级上册——9月份开学后，外孙要上5年级了。
想起外孙说的长大后要孝敬她，蒋婆婆笑得很开心。
理想与现实
下午5：00，蒋成惠正式告别影城，告别了她每月工资1700元的工作。她黯然地说，要是有一份工作能白天上班就好了，就有时间给外孙辅导，还能补贴家境。
蒋婆婆的家住在一栋没有电梯的旧楼里，11岁的外孙张子路正在茶几上抄写课文，他给了外婆一个灿烂的笑脸。蒋婆婆拿起红笔，开始批改外孙的算术题，她在草稿纸上将题一道道算出，然后和外孙的结果对比。黄桷树叶飘进窗来，悠悠然落在这一老一少的背后。
蒋婆婆自制的书桌，供婆孙俩每天学习。
“神算”，这是外孙给外婆的评价，“外婆很厉害，五六年级的东西都懂，帮我改作业，从来都没错过。”五年级就要教分数了，外孙说很难，外婆在给外孙打气，“分数，外婆没问题！通分、约分，我都拿手！”外孙抱着外婆亲了一口。但外孙和外婆的理想并不在一个频道上，蒋婆婆希望能上个好的大学，外孙则希望“赚很多钱”。
蒋婆婆每天都亲自批改外孙的数学作业
外孙的亲吻让蒋婆婆满脸幸福
张子路的班主任、萱花小学的蒋老师告诉记者，孩子在班上的成绩中等，有时能稍好一点。她和孩子的外婆交流过很多次，知道外婆把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，从一个孩子的母亲角度，她觉得外婆做得很好。但从班主任角度，她还是希望孩子的妈妈能挤出时间多辅导孩子。
“如果没有妈妈帮忙管着，我估计儿子的成绩就排在最后了。”胡渝特别感谢妈妈的付出。但她觉得外婆太溺爱外孙了，这个年龄还没有分床睡，一直跟外公睡在一起，孩子说话表达方面也有欠缺，“不仅儿子，包括我，都太依赖父母了，妈太能干，女儿就笨。”她显得忧心忡忡，不仅为萧条的生意，也为儿子某些方面的教育不足。五年级下期，她还是准备送儿子去补习奥数。
对于奥数，蒋成惠无能为力了，她终于还是决定，当一个外婆就好。
上游新闻·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廖平文钟志兵图、视频
